不是所有世道都和大梁朝立國這兩百多年一般太平。
在很久很久之前，北境還沒長城，天底下還沒鎮(zhèn)守使，北邊的妖族說南下就可以南下，人族疆域里到處都是擇人而噬的妖物。
那個朝代的國號叫大縉。
或許是因為那位大縉朝的開國之君是從臣子而謀朝篡位奪得的天下，因此一直不得民心，而且老天好像都看不下去這樣的行徑，那位開國的太祖皇帝才亡故，即位的新君竟然就只是個傻子。
翻遍史冊，像是這樣的荒唐事情，大概也找不到幾次。
一國之君是個傻子，對于天下來說不是好事，對于那些被分封到各方的藩王來說，卻是一個機會，因此那片大地很快就亂了起來，七八個藩王起兵反叛，讓整片大地都亂成了一鍋粥。
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好過，又這般戰(zhàn)火連天，那就對于百姓來說，是真沒有一點活路了。
好在朝中到底還是有能臣，面對藩王的反叛，始終冷靜處理，招募大軍和叛軍抗衡，花了整整十年，終于將那場舉國皆反的糟糕處境完全按了下去。
壓下藩王叛亂，至少沒讓一座王朝二代而亡，從某種角度來說，其實也算是保全了當(dāng)朝的臉面。
不過十年征戰(zhàn)，還是將國庫都掏空了，也對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造成了極大的創(chuàng)傷。
國家歷來沒了錢，要不是打商人的主意，就是打百姓的主意，連年的戰(zhàn)亂讓商人早就做不成生意，自然也就沒了錢，而要打，就只能打百姓的主意。
因此那些年開始，百姓們身上的賦稅很重，許多人辛辛苦苦種地一年，最后就連口糧都沒有。
因此那些年開始，其實餓死的百姓比被妖物吃掉的百姓要多得多。
當(dāng)時其實如果妖族選擇南下，只怕人族當(dāng)時就要覆滅，從此就要成為妖族統(tǒng)治這片土地，但或許妖族看人族太過弱小，就連征服欲都喪失了，才讓人族繼續(xù)開始茍延殘喘。
也正是有了妖族的這般漠視，才讓人族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，讓那片土地上迎來了一位英明的君主。
大縉朝的第四位皇帝陛下，來到了權(quán)利的最高處。
他弱冠之年登基為帝，而后開始馬不停蹄地拯救這片土地，改賦稅，輕刑法，在短暫的十幾年里，他重新讓這片土地?zé)òl(fā)了活力。
然后就在他要大展宏圖的時候，妖族南下了。
這位皇帝陛下?lián)f當(dāng)時聽到這個消息，在帝宮里整整罵了半天的賊老天，當(dāng)天晚上，他便氣死了。
皇太子順理成章的登基成帝，面對妖族，這位少年皇帝，并沒有在一開始就選擇放棄，畢竟在自己的父皇在位的時候，還是給他留下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天下。
于是他組織了軍隊，準(zhǔn)備和妖族好好戰(zhàn)一場。
但他還是太低估妖族了，大縉的軍隊一開始就戰(zhàn)敗了，妖族根本沒有被阻礙，只是繼續(xù)南下，當(dāng)時的皇城里，整個都亂成了一鍋粥。
百官人心渙散，百姓們?nèi)诵幕袒?，好不容易才組織起一場朝會，但參會的，只有平時大臣的一半不到。
議事大殿上，面容還帶著稚氣的少年皇帝強自鎮(zhèn)定，看著眼前慌亂的朝臣們，冷著臉，“妖族要南下也沒那么容易，我大縉有帶甲之兵數(shù)十萬，怎么都有一戰(zhàn)之力?！?/p>
雖說這位少年皇帝臉色難看，說話的時候也很鎮(zhèn)定，但朝臣們卻沒有半個人愿意相信這句話。
有個瘦高文臣從朝臣里走出來，看向眼前的少年皇帝，跪倒之后說道：“陛下，大勢已去，我們根本不是妖族的對手，如今之際，最應(yīng)該做的事情就是遷都，咱們遷到南方去，那里會更安全，然后再派人和妖族交涉，他們南下，只是想得到些東西，肯定不會想著和我們當(dāng)真不死不休，他們雖然有滅亡我們的能力，但應(yīng)該也不會為了覆滅我們而讓自己也拿出許多代價?！?/p>
那朝臣說話很直接，幾乎一點都沒給眼前的皇帝陛下留臉面，這些在場的朝臣雖然有些心驚，卻也只是沉默，根本找不出理由來反駁眼前的朝臣。
少年皇帝大怒，“祖宗的江山，說丟就丟？你們讓朕死后如何去見父皇，如何去見列祖列宗？！”
那朝臣看著眼前的皇帝陛下，在心里嘆了口氣，還是說道：“陛下，現(xiàn)在的形勢不是咱們丟些地方就能解決，而是這么一直下去，惹怒了妖族，咱們不是只丟一些地方而已，而是整座江山都要傾覆，無數(shù)百姓都會因此遭殃，陛下就算是不為自己，也要為天底下的百姓考慮考慮才是，為了百姓們，陛下您也應(yīng)該走?。 ?/p>
那朝臣最后到底還是給這位少年皇帝留了點臉面，當(dāng)著朝臣們來了這么一遭，少年皇帝也就不再堅持，同樣南遷。
“為了百姓，也只能如此了?！?/p>
少年皇帝的聲音最后在大殿里傳了出去。
朝臣們都趕著回家收拾行李，皇帝的龍輦也等了許久，少年皇帝從大殿里走了出來，然后站在那座大殿前，哭了很久。
有宮人看到這一幕都轉(zhuǎn)過頭去了，不忍去看那一幕。
和少年皇帝關(guān)系最近的內(nèi)侍看著少年皇帝，輕聲安慰道：“陛下，別難過了。”
少年皇帝滿眼淚水，哽咽道：“一想到這輩子可能都回不來了，就傷心得不得了，怎么能不難過？”
……
……
皇帝的龍輦到底還是走了，這里的宮人們也跟著南下，一座皇城，除去極少數(shù)留守的宮人之外，就沒有旁人了。
“你說該不該覺得他軟弱呢？”
一直都在冷眼旁觀的陳朝和身側(cè)不過中年模樣的陸疾終于開口說話。
陳朝想著這個問題，思考了很久，才說道：“真要打，也肯定打不過，但真不打，也覺得差點意思?！?/p>
陸疾看著陳朝問道：“要是換做你呢？”
陳朝沒著急說話。
“打一場，一點勝算都沒有，無非是多死些人，現(xiàn)在不打，或許代價也很大，最后還是有些人能活下來，你覺得可不可以這么做？”
陸疾看著眼前的陳朝，他好像真的很想在眼前的這位年輕鎮(zhèn)守使口中得到答案。
陳朝搖頭道：“換我，一定打，打不過也打，我沒辦法去決定誰該死，誰不該死。打是大家一起去面對，死了誰都行，不打北邊的百姓率先遭殃，之后議和，誰又來充當(dāng)犧牲品？選出來的人，對他們也不算公平?！?/p>
陸疾皺眉道：“結(jié)果是大家一起死，比選一部分人去死會讓你覺得更好？”
陳朝點頭道：“是這樣。”
陸疾沉默了，這個問題，只怕整個世上都不會有太多人能去選，能選的又大概都不會是像陳朝這么選。
陳朝只有一個，也只有他會這么選，而且還會這么果斷。
“你果然是很罕見的人?！?/p>
陸疾感慨道：“像你這樣的人，要是國力夠強，你就會是一代雄主。但要是國力不夠，你就只能是昏君?！?/p>
陳朝淡然道：“名聲不可怕，我不會改變我的想法?！?/p>
“但你想過沒有，你還是要面對妖族，但你卻不是那個說話能算數(shù)的人?！?/p>
陸疾擔(dān)憂道：“要是有一天，那個說話能算的人和你產(chǎn)生了分歧，你怎么辦？總不能一刀砍死他吧？”
陳朝笑道：“真有那一天，我把刀放在他脖子上，把他嘴捂住，那樣所有人就都聽我的了?！?/p>
陸疾有些無言以對，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陳朝忽然打趣道：“不過前輩年輕的時候，其實也不太好看，要是真有個閨女，我可下不去嘴?！?/p>
陸疾皺起眉頭，怒道：“你知道個什么，當(dāng)初可是差點有公主要下嫁老夫的！”
陳朝笑道：“估計也是嫁不出去的公主。”
陸疾大怒，剛想要說話，陳朝便說道：“看前面?！?/p>
原來在前面的皇宮甬道里，有個宮裝女子此刻正拿著一柄劍放在脖子上，一臉冷漠地看著附近的宮人，“陛下要棄國，本宮管不了，但是本宮不能去，本宮只能死在這里，和列祖列宗的基業(yè)一起死在這里！”
聽著那位皇帝的妃子這么開口，宮人們都盡皆垂淚。
哭聲有些大。
陳朝說道：“看看吧，皇帝還不如個女子?！?/p>
陸疾說道：“可是這樣也沒什么用啊?！?/p>
陳朝很認(rèn)真地看著陸疾，搖頭道：“前輩，這個世上的事情，很多都沒用，但一定要做的，因為這些沒用的事情如果都沒人去做，那么這個世道就真的糟糕到了極致，沒法子改變了?！?/p>
“很多人可以不死，但還是死了，很多人知道這樣做于事無補，但還是做了。不是他們傻，而是知道這樣做肯定是有用，不在現(xiàn)在，而是在將來?！?/p>
陸疾皺眉道：“鮮血就那么能讓人記住？”
陳朝搖頭道：“不是鮮血，而是脊梁?！?/p>
“大縉朝為什么會滅，是因為脊梁斷了，跟個喪家之犬一樣，就算還有脊梁，都已經(jīng)不在這男人身上，而是在女人身上，這樣的王朝不亡還能如何？”
陳朝說道：“前輩要我看的，應(yīng)該就是人族最慘的那段歷史吧？”
看了這些陳朝其實已經(jīng)猜到一些東西了，陸疾要他看的，就是當(dāng)時的神州陸沉，整個人族都在最黑暗的時代。
陸疾點點頭，“這些東西在你看來，不過是夢，但在我心里，確實發(fā)生過的事情，一點都不假的，在那些夜晚，我每晚都會想起這些事情，忘不掉，也不敢忘?！?/p>
陳朝嘆了口氣，“的確很難?！?/p>
他說的難，是不知道那個時候的百姓是怎么過來的，就是很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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